金南从烟盒里挑拣出一根烟，转头瞥见大伯母锁紧的眉头，就没趣地收了起来。身边的女人顿时舒展眉头，套着玉镯子的手敲得金南的腕表沉沉地响：“小南，女孩子不好抽这些的。你刚从国外回来……”厨房的门哗啦一下打开，“上菜啦！”忙活了半天的奶奶扯着嗓子喊，指挥着几个小辈帮忙端菜。流水一样的菜品，均匀地呈上两张餐桌——他们说人太多，一张坐不下。金南就坐在靠近电视那一桌，同大伯母、姑姑、妈妈、几个同龄人一起。红艳艳的鱼、白花花的面皮和炸得金黄的肉馅一齐欢欢喜喜地挨着放。香味一团一团地在屋子里扩张，暖融融地将人裹挟起来，饭还没入口，碰杯声倒是没停过。爷爷那一桌正说到健康问题，本来在吞云吐雾的大伯父主动掐了烟头，摆摆手表示愿意为父亲“戒烟一晚”，大家笑成一团。

全家人的筷子都不约而同地先伸向了红烧鱼，红棕的鱼身大敞，露出晶莹雪白的肉，再浇上鲜掉舌头的酱汁——美味呀！吃了就会连年有余，富裕丰收，做什么都会有头有尾。金笑笑觉得鱼肉太肥腻，默默地吃起了摆在外围的饺子。她自觉人到中年，珍馐美味尝遍，最后还是喜欢这一口脆生生、滑溜溜的饺子，图的就是清淡。她听见侄女金南叽叽喳喳地跟同辈说着电影情节，里面心狠手辣的女人会把子弹塞进鱼嘴里，又说到有关饺子的都市怪谈，直到被母亲敲筷子警告才收嘴。见金笑笑若有所思地望过来，侄女很熟络地跟她搭话：“姑姑，姑丈今年不回来过年吗？”她柔柔一笑：“对，约好了分开过，省得为回哪家过年闹不愉快。”

正说着，牙齿突然硌到了硬物，金笑笑吐出一枚硬币。“哈哈！年年吃到硬币，笑笑以后肯定过得甜甜蜜蜜，不缺钱花！”这句话从童年时她就喜欢，不是因为空寥寥的祝福，而是父母说这话时的真情喜人。父母都是传统的人，很少把“爱”挂在嘴边，金笑笑从小需要从家庭活动中找到爱的蛛丝马迹。少女时期金笑笑把饺子皮平摊在掌心，觉得像新娘头纱，也像孤零零的白布，她把花边编得密密的，把肉馅压得实实的，把满腔心事一盘盘下到滚烫的水里。婚后，外人明着说她嫁得好，暗地里说她算盘打得响，其实她自己知道那是二十七岁那年慌不择路的选择——这个数字仿佛是一个陷阱，她必须果断地跨过去。她昂首走进了婚姻殿堂，鸽翼般纯白的年代很快远去，现在她独自面对一地鸡毛，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要低头投降，更不会甘心做局外人。貌合神离的家不也是家吗？看着和大哥共同祝酒的大嫂，那女人脸上挂着招牌笑容，金笑笑想：这就是家人，也是对手。

屋外的月光照不进来。再圆的月亮凑得够近也有缺口，更不用说今晚本就是残月，像被人生生挖走一块的乳酪。屋里金南缠着人问太爷爷去哪了，被不厌其烦地答：二叔接走过年了。这个刚回国不久的侄女有着和家里格格不入的性情，金笑笑剥石榴的时候想。石榴被手指开膛破肚，断裂的地方像一道天长地久的暗红伤口。她把剥好的石榴籽给怀孕的弟妹：“多子多福。”

四喜丸子圆滚滚的，在鲜美的汁水里翻了两圈，排队进了金铭的小肚子里。妈妈悄悄地向金铭撇了撇嘴，她就心领神会地跑过爸爸那一桌，扯着稚嫩的嗓子道：“爸爸，喝酒多了伤身体呀！”话音刚落，大家都忍俊不禁，爸爸也放下酒杯笑了。大伯父微笑着说：“你现在是小大人了，还懂得管爸爸了。”金铭敏锐地察觉到妈妈的脸色有点僵，这时大伯母笑道：“有人管多好啊，你看看，现在金城出去吃喝，我是管不了了。弟妹现在有铭铭，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，真是享福了，不像我们做孤寡老人。”金铭像妈妈那样撇了撇小嘴，一想到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，她心里也是老大不乐意的。妈妈说要给金铭添一个小弟弟，不然以后怕她孤独。奇怪，自己从来不觉得孤独，妈妈为什么会这样想呢？堂姐见状刮了刮金铭的小鼻子：“嫂子，你看铭铭不高兴了。是在怪你们怀小朋友没问过她意见呢！”“多嘴，你以后为人父母就懂了。”金铭随即听见堂姐嘟哝了一句，“又不是每个女的都要当妈”。趁桌上又变得闹哄哄的了，金铭趁机把电视频道换台。电视里的女侠说话了：“可是有些人，血里有风，天生就要注定漂泊的。告辞。”

家宴临近尾声，金南终于抓到机会去室外抽烟。很久没有像做贼一样吸烟，倒是让她想起偷偷抽第一根烟的感觉了。堂哥走近了，用很低的嗓音跟她说：“之前怕耽误你在外念书，大家都瞒着你。太爷爷，已经去世了。”金南猛地看向他，似乎想问：生死这样的事，也叫耽误么……她望向不远处前来透气的堂嫂，那隆起的肚子在月光下像平静的小山丘。一瞬间，金南被悲哀击中了，置身于冰凉的夜里，只能自己裹紧了大衣。刚回国时金南看月亮，散发着明朗清晰的光芒，现在再看却是云遮雾绕，含糊不清的了。

有多少东西和月光一起流失了？恍惚之间她似乎回到了摆着家宴的屋里。幽深的走廊尽头，小时候的金笑笑把饺子一个一个下锅，眼睛亮晶晶的，“没咯，都没咯”；另一头，成年后的金铭在门口穿鞋：“走了啊！”

这一场家宴办完，有人吃得趣味盎然，有人兴致缺缺，但无论如何还会一直吃下去，不管月亮是圆是缺，不管日子是甜是咸。

（贾梓仪）